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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在说我

编排【第四章】

回来上了五天课,闻宇都没有一次直面过章承阳。

他彻底钻研了课表,把自己跟章承阳接课的那三天圈出来,总是提前两分钟放自习或者晚到两分钟。在章承阳被学生留下来问问题以至于直到上课铃响也无法离开那几次,他便躲在楼梯口附近鬼鬼祟祟地往那边望。一边望一边嫌弃自己,像个做贼还技艺不精的愚蠢学徒。

总算有一天麻雀战失效了。在闻宇没有画圈圈的一个星期二下午,章承阳通过三次换课把他在下课后堵了个结实。

“闻宇。”

闻宇夹着尾巴似的夹着书,顿了顿继续往前快步走。

“闻,宇。”声音开始不怀好意。

闻宇中了蛊似的不能再动。这是从前章承阳惯用的把戏,每当叫他三声而他选择性失聪时,章承阳就会在大庭广众下追上来抓住他,冲他的耳背呵气。闻宇顶天立地一条汉子,怕痒怕得死去活来。这一招已然成为了巴甫洛夫的狗,刚柔并济,百试百灵。

“叫你呢,跑什么?”

声音逼近。闻宇把气沉进肚子里再缓缓呼出,想象自己是一个正在干瘪的气球。待到章承阳看到他转回身来时,他已经娴熟地换上了副笑脸。

章承阳蹙起眉。闻宇的笑他并不是没见过,他从前爱笑,白牙一咧,笑得挺傻。但现在这个成熟的笑里掺了太多说不明的东西,眼角上挑,微眯起的浓密睫羽,魅得莫名勾人心魄。章承阳算了算他用这副笑捞过多少人的眼神,心里就一股阴郁的火。但他最终忍住了。

“章老师?什么事?”

“你这几天还难受吗?”

章承阳伸手想撩他额前不规则的,有些长的头发,但闻宇向后微倾,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

“谢谢章老师关心,我基本属于小康水平。”

“我又不会吃了你,别整天打游击。”

“章老师原来还好吃人这口?我在中美倒是听说过食人族的传说……”

“闻宇!”

闻宇没有被他这声低声的警告所威慑。他只是把笑扩大了几公分,双眼晶亮,“章承阳老师,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习惯了。我以前只希望,在我要死要活的时候能有个人走过来扶我一把,现在想想人行一世,多半还是要靠自己爬。所以除了工作以外,你也别试图再一次,”他着重说,“——再一次干预我的生活。我已经过了蹲在地上属羊的年纪了。”

“我没想干预你。”

“那就让我好好上完课,换个工作,找个妹子,结婚时请你喝酒。”

“你结得了婚么?”章承阳脱口问道。

沉默。

约莫几万年后,闻宇扬起脸注视他。章承阳彻底望着他的脸。这张脸比他把他养得最肥美的那段日子瘦了许多,愈发衬得那一双眼睛空洞且悲绝。闻宇刚刚松开的咬出了齿印的下唇没有多少血色,仿佛自再度相逢开始,他身上便没有多少流动的血液。

章承阳想抽自己一掌。

闻宇扬起手,最终落在了他的脸上。这一落并没有力度,而是化成了轻抚,一点点地数着章承阳左脸上的肌理。闻宇的手指在章承阳的脖颈处流连来去,一路向上生长,攀到眼角不明显但已然潜滋暗长的细纹里。湿润而冰冷的触感让章承阳恍然意识到,他手心里全是汗水。

章承阳心里一动,道歉已经泛上嘴角。闻宇了如指掌,提前预知了他虚妄的言辞,对他现出个未抵眼底的假笑:“脸还是这么软,没想到心还是这么硬。你妈妈下你的时候把壳儿领回来养大了?”

章承阳张了张嘴,没了话语。这功夫闻宇已经扬长而去,给他的背影写意又淡薄,混在下午草木欣荣的光景里,一下就找不到了。

 

时近傍晚。学校旁边的河在夕阳下流成金汤,几只野鸭在芦苇草丛里犹豫着叫了几声,拍翅飞上云端。闻宇握着水杯,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杯中没喝完的水里养着轮小小的太阳。已经开始发昏的办公室里剩他一人,大面积的橘黄色阳光把房间切割得有棱有角。

西尔维娅一直嚷嚷着今天要去串门儿,于是空荡荡的家无法勾起闻宇丝毫的归属感。他打算去哪里消磨一晚。这个大型的城市一如大型的围猎场,捕捉不到半点熟络的温情。

“你结得了婚么?”章承阳就在他耳边问。

结不结关你屁事。

闻宇一把将水朝地上泼出去。残余的水滴晶莹剔透,在地上扭动挣扎,倒映着他皱起的眉头。

已经有五年没有来过的酒吧,玻璃门还是一如既往地,把华灯初上和臭水沟流同时宽容在一份厚重的清明里。老板易了三四度主,站在吧台后的调酒师闻宇也不认识。他从前就常来,酒吧开了多少年,他就来了多少年。不论是怀着份暗恋和揣度的心思,还是怀着股郁郁的感情,他总会仗着自己那分毫酒量挤五站公交,穿过一个地下街,行为艺术似的来到这里。就如无数个往昔一样,他今晚的目的也就只是照例来喝酒罢了。

夜晚是巨大的收容所。街市的灯顺次亮起,照亮了挂上不久的营业中的黄牌。形形色色的人推门而入,有男有女,男男女女。几杯下去,闻宇已经微醺,在吧台偏僻出握着酒杯,对着花样庸俗的吊灯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时近九点,当虚假的城市把孩子们都哄睡了时,真正的城市就苏醒过来。人流开始汇集,人头攒动。

闻宇被来来去去的人挤得清醒了几分,才觉得裤袋里震动,但他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半晌,手机不动了,但闻宇不干了。

“咦,我钱包呢……”

认真思忖了一阵,仰起头对着头顶上那盏发光发热的吊灯高声问:“喂,说你呢,看到我钱包没?”

也许是他的脖子线条太好看,很快,一旁迎上来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穿着件大号的T恤,染成棕色的短发,脖子上挂了串金链子。闻宇醉醺醺地不理他,还一个劲对身边的酒瓶酒起子酒杯酒柜咕哝着抱怨钱包的重要性,醉成粉红色的脸上嵌着两颗惺忪的眼眸子。年轻人在闻宇身边听了一会,觉得好笑:“你钱包不见了?”

“我,我打个电话给它……咦,我手机呢……”

与此同时,手机呼应似的又开始震动。

闻宇被震得焦虑,埋头用对不准焦的眼睛使劲找手机。酒吧灯光暧昧,投在他没扎好的衬衫下露出的半截腰线上。年轻人追着那截光滑的曲线一路向北,情不自禁地将手覆上去。

闻宇被这刚碰完冰酒的手弄得一个激灵,找手机的手也顿了下来:“承阳别闹。”

“你叫的,是谁?”

年轻人站起来,从他身后把他拥进怀里,手也不大安分地开始四处打探。他将头凑到闻宇耳边,一口口暖酥的酒气送进闻宇的耳朵里,“叫我……”

闻宇转过头迷茫地看着他,少顷,眼角挑起,深处漾出个光池,无数种色彩都在里面搅着,触感柔滑,衬着窈窕的灯光,看得年轻人愣了一下。

 

章承阳推开酒吧大门,听见上面的门铃叮铃一响。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玻璃的碎裂声,清脆果决,他一时分不清它们彼此属于什么阵营。结果在不远处就看见三五个人围观着,闻宇操着半个酒瓶子用四国语言轮番炮击一个面色惶恐的年轻人。

他走近一听就知道他又喝大了。只有喝大了的闻宇才显得有骂街的女王气魄,步步为营,冲口而出,逼得周围人一愣一愣。

“人性……人性的冷漠!公共部门的私有化,国家干预……预比重的下跌,导致了民众的政治,治,政治参与度直线下跌!投票率下降,公共利益……得不到满足!People are fighting...fighting, for everything todo with their interests!”

“……但凡事关庸俗的东西,都,都如日中天,人类就,沉、沉醉在肉体的欢愉里,Je m'en soucie autant qu'un poisson d'une pomme!”

“Me emborrachparaolvidarte...y ahorate veo doble...没有在深夜里痛哭的人,不足,以,以谈人生!你们都他妈懂个屁!你,特别是你,”闻宇豁了口的酒杯指着一个坐在旁边目瞪口呆的中年人,“知道吗,知道老子心里有多痛吗!”

估计是砸酒瓶的时候被玻璃渣子划到了手,闻宇小臂上挂了好几条正往下滴血的痕。章承阳眼睛一痛,正要迎上去,就看见闻宇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他那台旧手机,献宝似的划出什么,给周围人看。

那个年轻人见他不嚷嚷了,壮着胆凑上去,看见的是一张张聊天记录的截图。截图与截图间滑得极快,他只隐约看见几句夹杂着“床”“约会”之类的桃色字眼。

“看到没?”闻宇眯着眼睛,一把搭上他的肩膀,整个人压在他身上,使劲地笑起来,却好似笑得没什么气力,“我最信任的人,就背着我干这种事儿……最后还他妈是老子背的黑锅,换你,你,你,你气不气……”

章承阳眼底猛然一紧。

他从未想到过,这段深渊般的过往会以这样念念不忘的形式与他们重逢,五味杂陈,最苦不过。他以为闻宇早已把那些截图删掉,岂料他还存在手机里,存了那么多年。他不明白为什么闻宇要用这样没有端头的愤怒折磨自己,或者说,他低估了闻宇意志的疆域。想着他心脏揪起来似的疼痛,拨开围得密密仄仄的人群闯进去,接过手机,细细地把闻宇的手从年轻人身上解开。

闻宇出了汗,迷迷糊糊被他弄得难受,就要挣脱。章承阳躬下身架起他,凑过去轻声地劝。

“小宇,我来接你了。”

挣扎不停的闻宇突然安静下来,朦胧着一双眼睛,冲他傻傻地露出一个笑容。“承阳。”

章承阳由心口酸到心底。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轻柔,哄他睡过去。但闻宇不肯放开他,淌着血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拉着他,一遍一遍地唤他的名字:“承阳,承阳……”

“我在这儿呢。”

“咱们快回家,回家……这儿的人都欺,欺负我。”

章承阳冷冷地瞥了一眼一旁的金链子年轻人。年轻人被他一眼瞅得百口莫辩,实在是不懂刚才气势凌人,歇斯底里仿若魔鬼使,还满口资本论的青年,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大型犬,就是蜷在这坨冰山里不肯出来。正张开嘴要申辩,冰山就从口袋里摸了张名片放在吧台上,指了指地上一地的玻璃渣,冲调酒师点头:“我的电话。赔偿的事请过后联系我。”

言罢,就在全场人目瞪口呆的注目里从容退了场。

 

医院里的一大股消毒水味仍没有把闻宇叫醒。章承阳把人带到急诊科,对着值夜班的昏昏欲睡的医生言简意赅:“他手被玻璃扎了。”

医生使劲晃了晃脑袋,才好歹清醒过来,这一醒,就被章承阳的眼神吓得差点把头缩回去。章承阳居高临下地注视他忙不迭接过临时病历本,问了闻宇的姓名年龄,又忙不迭开始写字。闻宇坐在椅子上,靠着章承阳昏昏欲睡,他的呼吸湿热,透着薄衫,浸润着章承阳的肚子。触感如猫挠。章承阳低头看着他,眼神止不住柔和。

折腾了好一会儿,医生抬头问:“喝醉了?”

“嗯。”

“来隔壁注射室,帮他用镊子把玻璃渣夹出来。”

章承阳点点头,正要躬身去抱闻宇,医生又吞吞吐吐地建议:“要不我……我把东西拿过来弄吧。”

但他得到的只是一个摇头。医生愣愣地看着一米七几的大男人安稳地蜷在另一个男人怀里,吐出缱绻的呼吸,他甚至以为空气里都要冒出漫画里那种表示酣睡的鼻涕泡泡了。这场面委实怪异又和谐,使得他不敢再妄自推想,伸伸脖子先钻了出去。

直到手被握住,感受到有冰凉的酒精棉球在皮肤上擦拭时,闻宇才从昏然的海洋里爬上来一点儿。酒精流进破口的皮肤里,辣得他猛一激灵。章承阳按住他,好言安抚:“乖,别动,帮你把玻璃弄出来。”

他哄小孩的语气让医生禁不住瞟了他一眼。但当事人从容的神态让医生心怀严重挫败感,于是继续低下头移动镊子。

第一块碎玻璃从小臂上取下来时,闻宇整个人都抖了抖。章承阳的心脏跟着停了几下。俄而,被这阵钻心疼痛折腾的清醒了一点,闻宇扬起脸,对着章承阳的心口轻声道:“承阳……”

“我在呢,在这儿。没事,忍一下就过去……”

“你爱我吗?”

章承阳被这个问题塞得一滞。他反复确认闻宇脑门处没扎着玻璃,检查未得出确凿结论时,闻宇又带着点撒娇似的不耐烦问他:“爱我吗?”他鼻音温吞,带着点糯。

“爱。”

章承阳说。

第一次当着面说出这个字,他心虚里夹着股快感。甚至有一点,他希望闻宇其实已经头脑清明。

“爱吗?”

“爱。”章承阳重复道,这回声音确凿。

“……我,”闻宇冲他笑出排瓷白的牙,“我不信。”

医生听罢手一颤,把闻宇手指尖一块即将取出的碎玻璃推到血肉更深处。十指连心,闻宇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恶劣家属章承阳狠狠地剜了医生一眼,低下头仔细地检查闻宇的手指,露出个像哭似的笑。然而过后也没能顺利说出什么,只是一遍遍地,顺着他头顶倒伏的柔软发丝。

论酒量闻宇是人间倒数,但酒品多少是个正值。章承阳把他缠满纱布的右手小心翼翼地举高,就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把他从医院里抱出来放进车里,期间闻宇照样睡得人事不省。章承阳沉默地坐在他旁边,看着他随呼吸翕动的睫羽,良久,才从自己裤袋里拿出那台旧手机,下意识摩挲着上面陈旧的伤痕。

他下定决心,把手机重新放回闻宇的口袋,旋即害怕自己反悔似的发动了车。

路途不远,敲开闻宇家门时不过是十二点。西尔维娅开门时一身外出的打扮,但脸上半花的妆证明她只是没有心思换下外出的衣服。看见闻宇瞌睡的脸,姑娘没说什么为难的话,默默地开了门把他们让进来。

“闻,今天,有去喝酒?”

西尔维娅站在闻宇卧室门边,艰难地吐着字组成语句。

章承阳把闻宇的被子掖好,才转过身来冲她点了点头。西尔维娅看见他眼里满是疲倦,便没有再猜疑什么,只是自顾自地继续:“我打了三个电话,他都妹有截。”

“我打了十个,”章承阳说,“第十个他按到接听了。那边很吵,我知道他在酒吧。他从来只去那一家酒吧。”

西尔维娅歪着头,显然不能在短时间里充分理解数量为三的多个句子。但几个关键字她倒是抓得精准:“妹有啊,他换酒吧,换得很勤。”

章承阳蹙起眉,回身轻轻把闻宇房间的门合上,锁舌发出棘手的啧声:“什么?”

“窝是说,他以前在墨西哥,经常去泡不同的吧,跟不同的人上床,也没有见过他,喝得回不了假,家过……”

西尔维娅顺利见到章承阳的脸色顺次由光谱序轴变幻,定格在最阴沉处。但最后,风雨前又归为岑寂。章承阳的眼睛里收去了风暴,他点点头,做了个借过的手势,就平静地绕开她,去了厨房。就好像半分钟前的浊气荡然无存。

她这才嗅出了一点深情来了。

她在闻宇灰头土脸的日子里见到了他。一开始,闻宇并不愿意跟他们之中的任何人说话,除了语言不通,还有他永远下垂阖紧的眼睛。西尔维娅在孔子学院实习,顺手为他搞定了教师宿舍的事,也只是换来了闻宇一句冷淡的道谢。她当时不明白他心上的那把锁质地为什么那么无坚不摧,直到有一天闻宇拎着把不知道从哪个华人店里顺来的菜刀,颤着手挡在她和两个街头混混中间,用蹩脚的西班牙语怒吼时,她才发现其实他心里还是有团不明不白的火的。

此后他们就成了好朋友,闻宇开始渐渐地说起他从前的事。不多,也不频繁,西尔维娅花了五年时间,才把章承阳的影子从他嘴里抠出来。如今这个影子就站在她面前,每每她看见他,就想起闻宇起初蓄满下巴的青茬和眼睛里狰狞形状的血丝。她有多知道闻宇在那个奇点之后度过了多少自我腐蚀的日子,就有多知道这个人在闻宇心上开的那个洞有多大多空。

闻宇的外皮被磨出了茧子,包裹的是他柔软的沉睡的躯体。她出于本能,不愿意再把闻宇随便交付出去,就像五年前闻宇挡在她面前一样。于是她便肆无忌惮地刺穿章承阳的皮相,往里扒出闻宇的坐标。所幸现在看来,位置不算荒凉。

而闻宇回来以后仍然去同一家酒吧的原因,西尔维娅心里也半是清透。他大概知道章承阳最终会去那里找他。人之栽,栽成了惯性,苦难蒙得再多,也想要温存。章承阳或许就是这样一个寄托。或许闻宇这些年其实一直没有离去,乔装又恣意,在同一个地方,沉默地等他来救。 
也都是你。真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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