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热线

话在说我

编排【第六章】

章承阳一把把闻宇领口上那朵滑稽的花扯去,扔在地上,脸色很阴沉。闻宇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感觉紧张一过去,胸口下方又开始疼了起来。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准备返程回终点。这时章承阳突然想起似的折回来,一言不发,就直接把闻宇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卧槽!”闻宇一弓腰就要跳下去,“我自己走!”

“走你妈,”章承阳说,“你再动我就揍你了。”

章承阳爆粗了,闻宇咬着嘴唇不敢动。在他记忆里章承阳这种衣冠禽兽没爆过几次粗,他是极简到有些功利主义的人,要么就一针见血,要么就金口难开。通常怒极他也只是使出杀人不带脏字的深厚内功,化大象于无形。所以闻宇夜观天象感到不妥,只敢揣着手把脸对着章承阳呼吸时一起一伏的胸口,大气不出。走了一会儿他听见章承阳问:“你不喘气的吗?”

闻宇心说我怎么好意思,但是出口就只有一个单音节:“啊……”

“等会儿去医疗点让校医给你治治。”

“哦……”

“你不是岔气吧?”章承阳低下头狐疑地打量他埋进衣服里的脸,“你是不是懒癌?”

闻宇二话不说,往他胸口侧边的肉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章承阳嗷了一声。从闻宇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竟然笑了。

 

一丝不苟的章老师在自己接棒前强行跟后面的老师换顺序已经够反常了,更离奇的是,在闻老师那棒回来之前他就逆着跑道跑了出去。最玄幻的是,最后章老师背着闻老师回来了。

七班的同学看得矿泉水都忘了给,直瞪瞪地注视着章老师像拎鸡似的把闻老师从背上扯下来,一把丢到医疗点,然后脸色如常地活动筋骨,走到一边压腿去了。

路边的气氛有点僵直。几个女生商量了一下,派出一个,怯怯地走到四仰八叉瘫在树荫底下的闻老师身边,问:“老师,您没事吧?”

“没,我就是岔气了……“

“那你就好好休息,”女生连忙道,“今天就不布置作业了吧?”

闻宇用手盖住眼睛:“你们开心就……”

“作业怎么可以不写?”

“啊,章老师好,”右上方传来女生略显慌乱的声音,“章老师跑步加油!”

“谢谢你们,”左上方是章承阳的声音,闻宇手一用力,差点把眼睛的血管按出电光火石的细线,“还有,你们不要看闻老师脾气好,就一个劲占他便宜。作业必须布置,闻宇,听……”

“听到了!”闻宇捂着眼睛说,“你别指挥我!”

他一边听见女生笑着跑开了,一边觉得自己的生命的势头正在急转直下。不多时,章承阳咳了一下:“我走了。下班在办公室等我回去。”

闻宇等到他离去的动静都熄下去了才把手挪开。捂了太长时间的眼睛,眼睛的边角一片漆黑。他愣怔地望着头顶的树,以及树叶之间漏出来的几点苍穹,铺天盖地的蝉鸣仿佛纱窗,盖在视网膜上,看世间万物都带着眩晕。

沉默许久,正在他旁边翻找药箱的女校医突然问:“你俩和好了?”

闻宇把头扭到另一侧,冲着她的方向眨了眨眼,没有预料到她的问题。

“你俩和好了?”大约五十岁的女校医重复了一遍问题。她烫了中年女性都会烫的那种棕色的卷发,短而蓬乱地覆在前额,下垂的嘴角颜色深沉,归拢着结为一束,陷进暗黄的、带着斑的皮肤里。

“吴校医?”闻宇愣了一下,“好久没见了。”

吴清梅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整理自己的药箱。“这么多年没见,连阿姨都不会叫了?”

“吴阿姨……”

“你俩和好了?”

闻宇咽了一口唾沫:“和什么好,都没打算再认识了。”

“多一朋友,少一敌人,”吴清梅望着不远的地方,状似无意,“有时间回家看看吧。”

闻宇应了一声,感觉喉咙发苦。

吴清梅在他刚出生的时候还抱过他,合了张影,那张相片至今还留在他家里的相册里。她调到致高当校医快十年了,从前是闻宇妈妈在邻市医院的同事,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闻宇妈妈在学校的眼线。不消动弹几根脑筋闻宇就能知道,他妈已经把他最近在学校的动态摸得一清二楚。既然吴清梅这么开口了,大概也就是他妈的旨意。想到要回家面对闻肃那张下水道石头一样的臭脸,闻宇就感觉自己头变得两个大。

趁远处的比赛还没跑完,闻宇决定先一步溜了。作为新时代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在办公室乖乖等章承阳君临天下一般出场,载他去哪里吃个饭,然后回到章承阳那间小开公寓里为所欲为,重蹈覆辙,他没那么傻。所以,在章承阳汗也没擦急匆匆地打开语文办公室大门时,闻宇那格办公桌已经人去楼空了。

 

打开家门时,电视屏幕正巧框住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音量调得很大,霎时间,整个房间被渲染出一种凄怆的氛围。他站在玄关处鞋也没脱,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少顷,西尔维娅在厨房里听到动静,探出个头来,看到闻宇,戴着厚厚的 布手套的手朝他挥了挥以表致意:“闻,你会来了!”

“你为什么不爱我!”女人嚎哭起来。

“在干嘛?”闻宇脱掉皮鞋,径直走向厨房,“你做饭?”

“我爱过你,”男的冰冷地说,“没有互相亏欠,何来互相思念。”

“是的,我梗据菜谱,昨了个bullfrog煲……”

“不,我不要你亏欠我,我只要你爱我……”

闻宇敏捷地扭身冲进客厅一把按下电视机开关,女人的哭腔戛然而止。短时间里,仿佛可以听见窗台上盆栽的呼吸声。西尔维娅耸了耸肩:“那个,时最近恨火的,剧……”

闻宇揉了一下太阳穴。“小孩子不要随便看这种东西。”

“尼今天,心情恨猹?”

“我每天都恨猹。”

六点钟左右,房间里漾着一股黄昏哀戚。电线杆把夏日余晖切割成一块平行的几何形状,码在褪色瓷砖上。没开灯,空气里有些平和的寂寥感,从窗帘之间望出去,天际挂着皮开肉绽的火烧云。西尔维娅一把叉子插进一块牛蛙肉里,露出民族文化相争后,随着岁月更替而释怀了仇怨的表情。

“手艺不错。你从哪里搞来的菜谱?”

“你放间里找的。”

闻宇沉吟了一下。“以前我很喜欢做菜。”

“现在呢?”

“想吃的话,我可以做给你吃。”

“以前,昨给章吃?”

“嗯。”

间断之间,又隔出一阵短暂的沉默。

“章,还系欢你的,闻。”

“我不确定。”

“我确定。”西尔维娅轻轻把金属叉搁在碗沿,清脆的一声鸣响,“他对你恨好。”

“他只是觉得欠了我的。”

“Que?”

“他是觉得从前对不起我。补偿我了,也就两清了。”

“别这么悲观……”

闻宇一把抓起筷子, 低下头认真地挑起盘子里一块肉。但长时间里,他的手凝滞在半空一动不动,仿佛在思考什么问题。西尔维娅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表情很模糊,但双肩仿佛霜冻里的单薄植物一样,不胜寒冷地颤抖着。

“就让他们随便编排我吧,随便怎样吧,怎样都行。西尔维娅,我没有力气了。”

 

春运会完之后,全年级又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划五月的文艺汇演。年轻人们无法全身心投入学习的风潮最终波及到了闻宇的课堂。在当堂捕捉到三封关于汇演内容讨论的纸条后,闻宇把课本一摔,白板一关,一屁股靠着讲台边缘坐下:“造反吗?”

全班正襟危坐,大气不敢出。大家都能敏锐地察觉到,自打半个多月前春季运动会上章老师和闻老师进行了深有内情的互动过后,闻老师每天躲班主任躲得更厉害了。同时,闻老师最近的上课风格也由引经据典洋洋洒洒转换为雷厉风行一丝不苟,端着张禁欲三万多年的脸,仿佛分分钟就可以把他们段位不高的瞌睡掐灭在手掌心里。

“虽说最近活动多,年级主任把月考取消了,但是期中考也不远了,”闻宇呵呵一笑,“我看了咱们班上个学期的期末考成绩,看来语文还真是被普罗大众放在定式思维的最底端啊。怎么着,各位爷,基础科这三门,我知道,我这人没有你们……”他接着说,“……英语老师,那么有人格魅力,但你们能不能给我点面子,别把我的课当水课?”

底下的同学们脑中补充了一下英语任课的陈老太老态龙钟的神情和臃肿的体型,绕了个弯,就把闻宇那一秒沉吟里藏着的另一个人挖了出来。于是,脑子转得快的人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老师,你能不能别那么别扭……”跟闻宇混得比较熟的课代表甜甜地呛了他一脸,“你提一句章老师能少一块肉吗?”

周边传来一阵附和。

闻宇似笑非笑:“你把握到我说话的核心了么?”

问题抛出去,他顺手拿起讲台上放着的刚收上来的纸条,展开照着念,“‘我打算组织一个舞台剧。’‘主题是什么?’‘就用上次刘子瑜写的那篇改吧,把人名改了就行。’‘我去,那可是章闻cp啊,你也是敢。’这时问题来了,”闻宇做出一个笑的动作,“章闻cp是什么?”

班里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清。

“自己预习,明天开第三单元散文。”

教室里全方位轰然响起震耳欲聋的读书声。

所幸章承阳这些天也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去找他。没有什么要交际的人,也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事,闻宇上上课,打打游戏,落得清闲。他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之后,被西尔维娅吃掉了一半。为了表示歉意,她在吃剩下那一半的时候叫上了闻宇。两人每天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姿态沿着马路一家家地吃过去,半个月里拉了三次肚子。

经过上次一番点醒,班里上课的秩序也好了很多,至少闻宇这么认为。周三上午最后一节课,内容设置为自主阅读,闻宇坐在讲台旁的凳子上俯视苍生,心生悲悯,打算提前十分钟放他们去食堂抢饭,班长忽然先他一步跑上讲台,凑到他面前。

“干嘛?”闻宇莫名其妙。

“老师,咱们能不能提前十分钟下课?”

闻宇张了张嘴。

“明天就是文艺汇演了,我们班今天中午要去礼堂彩排。”

“这样,我快把这事儿忘了……”闻宇摆摆手,“去吧去吧,好好演。”

“闻老师您不来看一下吗?我们排的是舞台剧。”班长忽闪着期待的眼睛。

“我就算了,”闻宇笑了一下,“我不热衷于看剧。”

“可是,”班长凑得更近了一点,闻宇可以看到他脸上新长出来的、冒着白色尖头的小粉刺,“章老师说你喜……”

“……你别过来,你年轻到我了。”

闻宇还没等他说完,忽地一下站起来,脸上有点阴晴不定。凳子因为他过猛的动作,在地上挣扎了一下才摇晃地站稳,发出清脆的抗议声。班长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直到他怪异地笑了笑,夹着课本匆匆走出教室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什么。

五月已经到来了,蝉鸣已然声势浩大地展开天罗地网。中午的阳光已经开始呈现出惨烈的趋势,把树荫斩得零零碎碎,投掷在地砖上。闻宇在还未下课的走廊里低着头疾走,想快点回办公室放了讲义回家睡觉。走到楼梯转角的时候直接就撞到了一个人,鼻梁狠狠地迎上那人的胸口,一时间酸爽得无以复加。

那人也被撞得愣了一下,看着闻宇捂着鼻子,两眼汪汪地含着被酸出来生理泪水,嘴里不停道歉。过了半秒他哦了一声笑了起来,手落在闻宇的头上:“赶着去哪?”

“回去……章……章老师好、好巧。”

“疼不疼?”章承阳侧过头,伸手试图揉揉他的鼻子,“走路要看前面啊,说了你多少遍。”

“不疼,”闻宇往后缩了一下,避开他的手,“我先走了。”

章承阳点点头。闻宇别过身绕过他继续下楼。下了几级楼梯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你去哪?”

已经快要午间下课了,他不明白章承阳跑到教学楼来干什么。但须臾后他又恍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关心起这个问题的自己,简直是超高校级的示好,于是脸上露出空白的表情。但没走多远的章承阳显然听到了,已经满脸笑意盈盈地回答他:“去教室,带他们去彩排明天的节目。谢谢关心。”

闻宇一瞬间无言以对,不待做出任何反应就一溜烟蹿下楼了。一路上他赶得比下楼时更快,总觉得从前那个屁颠颠地跟在章承阳身后关心这个关心那个的自己就要追上来,附到他身上去。

 

下午没课,闻宇跟教学组组长吱了一声,就在家里睡得昏天黑地。醒来西尔维娅不在,应该是去哪里玩了。家里静悄悄的,拉着厚重窗帘的居室伸手摸黑,分不清昼夜。他意识还在深沉的睡眠泥淖里扑腾,感觉口腔深处被人用强力胶水粘了起来。

正是这座城市最适宜睡觉的时节,体表温度和室温近乎持平。闻宇抓了一把睡得像鸡窝一样的头发,艰难地下床走到客厅倒水喝。一口气喝了半杯水,总算觉得把嘴里的浊气洗干净了。他一把拉开窗帘,发现窗外已经繁星点点。对面的居民楼里,每一间小小的窗户都透着橘黄色的,或者是白色的灯光,人影卓绰。灯光比较亮的,可以看到房里的桌子和家具。人们在一个个蜂巢状的小房间里讨论,饮食,睡去,争吵,沉默,和解。

就是这样的城市,在夜晚,闻宇总会为深陷其中而感到渺小而孤独。无数种不同的命途,绑在各种人物的身上,所有人脚踩着十字路口形状的光圈,在路上相触相交或者平行别过。几百米开外,可以看到灯光璀璨的大桥,金黄色地滚动的车流,为城市的各个器官供去氧气。离居民区不远的广场上传来节奏感分明的音乐,不消亲眼看到,就能想象到人们仿佛游弋的细胞一样,在什么地方遇到,成为大大小小的组织,再分开,变回个体。闻宇站在窗边出神了很久,随后一仰而尽剩下的半杯水。

茶几上,他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他扭头寻到这微小的光源,放下杯子,拿起来查看消息。是章承阳的短信。

“在家么?”

闻宇手指颤了一下。他没有立即回复,退出短信界面后,看到有两个中间隔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未接来电,都是章承阳。

过了几秒,手机再次震动。

“下班路过那家点心店,人挺少,就顺便买了绿豆酥。你最喜欢吃那个。打你电话没接,睡着了吧。刚收到通知这几天要交份材料,挺急的,先回去了。点心明天见面再给你。晚安。”

闻宇抓着手机,趿拉着拖鞋跑到窗边,贴在纱窗上使劲往下望。

绿豆酥是他在国外五年一直魂牵梦绕的东西。从前在大学的时候,他每个月必去一次那家点心店,买够一斤绿豆酥,能够解决一个月的幸福感。那家店远近闻名,在全市最老最堵的一条大街上,下班高峰时,排队要排到五十多米外。所以在楼底下等着而非上楼按门铃的这一大段空白的时间,被章承阳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人少和顺便的说辞也都是假话,假得他一时间弄不清楚,为什么章承阳要这么温柔又白痴地蒙住他的眼睛。

他看到夜幕下明明灭灭的烟头火星,落在地上,被碾灭。最后传来汽车防盗锁被解开的动静,然后是车门关上的声响。沉吟了一阵,发动机温和地律动起来。轮胎在沙石上摩挲,是带茧的大手一般的触感,一点点消失在距离外了。之后,棱角模糊的沉默再度笼罩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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