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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在说我

编排【第二章】

虽说是不想去,但为了在西尔维娅漫长的假期里,成功供她吃遍所有街头大排档,闻宇还是狠狠心迈进了致知高中的大门。

距离他上一次踏出这个校门已经有五年了。他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或许是升学率变好,又或许是好心的慈善家学长给捐了钱,古旧的大门边上栽满了价值不菲的景观树。闻宇顺着花圃,慢慢朝办公楼走去。还是在上学的时间,旁边呼啦啦涌过各色学生。女生的尖笑,男孩们跳起来用书包互殴对方的头,远处教学楼里传来桌子搬动的尖锐声响。一切躁动都曾令他惶恐得无以复加,现在它们正缓缓复苏,从遥远的地方风尘仆仆地赶来,手中拿着大大小小的刀子。

闻宇一头的汗,转身就要逆着人流跑出去。但一回头,李志于正从背后顶着个大啤酒肚赶来,仿佛生活宠得他很久都没跑过这么快了。到了闻宇近前,他露出一脸不知情的恬淡笑容:“小闻来得这么早啊。”

闻宇想拿头撞他质问他是不是故意的。“这个,我觉得我还有点不适应……”

“不适应什么?”李志于笑呵呵。

“这个……我当年那些事……”闻宇汗一个劲往下砸。明明是凉意还有些浸人的夏日早晨,他的汗水却嗒嗒地滴在地上。

“都过去了,啊,都过去了。”

李志于敛起肉脸上的笑纹,拍了拍闻宇的肩膀。

“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

踏出教务处已经是八九点的样子,天光开始渐渐煮开。还在上课,路面岑寂。闻宇胆战心惊地揣着课表,顺着熟悉的路轻手轻脚地走进语文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两个老师,头都埋在格子间里,没有注意到他。他在自己那块格子里坐下,打量四周。

一切比他刚毕业找工作时顺利得多了,有李志于直接下令,教务处很快给了他代课的课表,财务通知他尽快交一份档案,人事办安排了办公桌和电脑,说是下午就能来装。而闻宇坐在空荡荡的格子间里,仿佛缩回了五年前那个躯壳。

下一节就是他的课,他好歹强迫自己翻开书准备了一下。纵然常年在墨西哥生活,干的其实也是教中文的活计,再加上安排表上显示,自开春以来,高一活动实在太多,估计学生都没心思上课,考试尚远,教学任务还紧迫到那么催人奋进。教材仍然没变,还是五年前他日夜面对的方正小楷。闻宇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他其实心里清楚李志于的心思。让他代课只是个权宜之计,否则用不着大张旗鼓地安排桌椅,隔出个办公桌来。大概为的是拖到期末把他留下,再另作安排。

李志于对于他是从未失望过的。就算是当时他闹出了那么大的丑闻,他今天也仍然无条件地欢迎他回来。当初他自己执意要走,而李志于纵然相信他,也没法留住因为惧怕压力仓皇出逃的他自己。想起往事,他的心思自然而然又拐到了章承阳那里去。时过境迁,听有联系的朋友说他在那之后就辞了职,去读本市一所重点大学的博士去了。以他的脑子,估计现在也已经是副教授了吧。

闻宇低下头看自己身上亘古不变的短袖t恤,上面印了个2001太空漫游的字样,黑底白字显得格外不近人情。想想那天章承阳一身正装的样子,大概也已经在社会摸爬滚打,娴熟自如,爬到了一个青年才俊应有的位置,有了一个固定的情人,衣食无忧,前程似锦。而自己在离天堂最远的地方混了五年,交了一群鬼佬,落了一身职业病,蜿蜒曲折地走下来,一无所有地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他把头埋进手臂里。

 

章承阳默默地坐在系主任的对面,腰杆挺得笔直。他脸上的金属框眼镜冷冷地反映着初夏的天光。办公室里冷气开得足,把章承阳一动不动的表情衬得如冰川。系主任沉默了很久,身下的皮垫叹息般呻吟了一下。

“辞呈我不批。小章,你可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你拍拍屁股走了,那么多学生怎么办。”

章承阳的表情终于有点动摇:“……如果我是学生,我也会为突然换了某门课的教授心烦。虽然很对不起,但我有更要紧的事。”

“你能告诉我什么事吗?”系主任瞅着他。

章承阳小小地吐了一口气:“我不能说。”

系主任露出一个笑,像在暴雨天晚归后审视吹落一地的衣服:“这样吧,我给你留着这个位子,就当你请了个长假。你只管去。”

“主任,您不用……”

“章承阳,你是个有才华也肯付出的人,我明白,你自己也清楚。普通的地方是留不住你的,你在做任何决定前,都要想清楚。好不容易熬到这一步,马上就要副转正评职称了,你这样太可惜。”

又是这种时刻。章承阳深吸一口气,双眼眨动间尽是闻宇当年那道紧抿的嘴唇:“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那我们是没办法留下你了,你自己保重。”

“谢谢。”

“F大的大门永远是对你开着的。”

“……谢谢。”

关上门走出办公室,章承阳还是面无表情。突如其来的热空气,与清凉的办公室内冰火两重。他随便在裤子上抹了把手上的汗,虔诚地掏出手机,拨出号码。他好久没这么紧张了。不久,电话那头传来李志于开心的声音:“承阳?怎么今天突然有闲情打电话给我?”

“校长,”章承阳觉得自己声音都哆嗦了,“我想应聘。”

“你应什么聘?”李志于蹙起眉,“被炒了?”

“我想回去教书。”

“你没病吧?”李志于半是欢喜半是忧愁,“都快混到教授了,还赶着回来当高中老师?……你说什么?换种生活?你这一换可真够惊天动地的啊……“”……我今年可真不愧是本命年,回收了一个闻宇,现在又要回收一个章承阳,你们是不是商量好了……”

章承阳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下课了,闻宇才从不知觉的睡眠里猛然惊醒。他埋着头不小心就睡了小半节课,本打算在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没回来前溜出去的,看来眼下计划泡了汤。大半个办公室已经重新坐了人,有不少他熟悉的面孔,都拿着茶水杯,兀自做事或者坐着聊天。闻宇刷地推开椅子站起来,这一站,原本哗然的办公室突然静了,老师们都回过头来默剧似的望着他。

闻宇一下想掘地三尺:“各、各位早啊,我是新来的闻宇。”

无人应答。

各种复杂的目光赤裸地咬合在他脸上。有惊诧,有突然,有嘲弄,也有好奇。闻宇感到自己练就的厚脸皮发挥了作用。此刻,他早已自如地面不改色回望每一只向他看来的眼睛。

“闻宇啊,这名字真适合教语文。”一个年轻女老师显然不知内里,勇于打破气氛,笑着对闻宇搭话。她是个可爱的胖子,刚来没多久,嘴角笑起来有个深深的涡。闻宇对她报以灿烂一笑,笑得女老师脸有点红。

就这几秒钟的空档里,闻宇坦然走了过去,在几米开外静静地关上门。关上门前,他听到里面唐突地传来句话,“呵,这变态又回来了。”

话被合上的门板夹碎了,碎片狠狠地砸在闻宇的脸上。

真的过去了吗?

闻宇走在去往教室的路上,心里一片漆黑,反反复复地询问自己。往事的大小碎片爆裂在无垠的空间里,扎进他的眼窝和脑门,鲜血直流。各式各样的学生从身边跑跳而过,也有些停下来叫老师好,随后以参观无脑婴儿标本似的眼神,仔细揣度这个一脸失魂落魄的陌生男人。闻宇一路下意识点着头,连声应着你好,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走到了教室门口。

预备铃已经打响。班里的学生们在看见陌生的面孔出现时,又波澜式发出此起彼伏的讨论声,惊呼声,窃笑声。待闻宇在讲台上站定后,还感觉到有男女生在角落里摆弄手机摄像机,对准他拍个不停。

闻宇平生最厌恶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成为了他五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每当半夜惊醒,潮水般的章承阳的笑容就伴随咔嚓声狠狠地席卷他的脑子。他甚至为了逃避电梯摄像头每天爬黑漆漆的十六层楼,拒绝暴露在任何相机下,保守而懦弱,如同害怕相机扣押灵魂的土著居民。闻宇自恃这么多年的锻炼,自己的情绪已经不会再大起大伏,但此时一种阴郁的怒火无形地驱动着他,他空张了张嘴,再闭上,长长地咽了口唾沫。

“你们好,我是你们新来的代课老师闻宇。君可闻,杜宇一声春晓。”

闻宇转过身,在黑板上用力写下自己的名字。

“五年前我也曾站在这里,教你们的师兄师姐,他们还不会在上课时间偷偷用手机共享帅气的年轻老师。根据国际人权公约,除非在犯罪学认定的特定语境下,未经允许拍摄他人,并将照片用于某种非善意性质目的广泛传播,被拍摄者有权进行正当防卫。我在墨西哥城一家孔子学院做了五年的老师,早出晚归,拥有持枪许可证,背包里常年备着一把在政府注册过的PMR-30,对一些特殊行为有条件反射。当然,入关时我已经把手枪扔掉了,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像对付三个街头毒贩一样认真对付你们的电子设备。在使用文字描述我时,请把‘帅气的’换成‘恐怖的’或者‘不好惹的’。没有别的问题,我们可以开始上课,下面请大家翻开课本第十二页。”

教室里鸦雀无声。少顷,传来涨潮般忙不迭的翻书声。

 

日子就像编排好了那样继续。

闻宇上课的班异常乖巧,个个正襟危坐,回答踊跃。这也是闻宇在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安慰了。他从不在办公室久留,课都带回家备,没有课的时候,就在校园里闲逛。每当他踏进办公室,沸腾的人群就会突然死一般沉寂下来,像块砖头砸进了鸡舍。他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氛围,慌不择路,转身就逃。

上次跟他搭过话的女老师每每在楼梯间跟他打照面,无不是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匆匆闪过。闻宇就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发臭,长蛆。

他也在暗地里与投过简历的外贸公司保持联系,做足了转业的准备。但李志于大清早一个电话就把他拉到校长室,笑盈盈地望着他。

闻宇紧张起来:“这是……”

“高一7班的语文老师出国进修了,你现在这个班的老师下个星期就销产假了,怎么样,去顶上吧。”

“这是要我跟完这三年?”闻宇张了张嘴,踌躇着怎么回绝。

“别跟我说不,年轻人要勇于挑战,别这么磨磨唧唧的。”

闻宇彻底输给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无话可说。他点点头转身去教务处领了课表,再木然走回办公室。致知高中就像他一个圈套,一点点把他套得很牢,他愈是挣扎,愈是被勒得血肉模糊。

吃过早餐没多久,郁闷的阴天像把他的食物压在嗓子口一样难受。闻宇慢吞吞走了几步,顿下来,不经意瞟到公告栏上一则大红通知。

“4月26日下午第八节课,数学组骨干教师章承阳博士将在会议厅举行有关高中教育和绩效管理的讲座,欢迎各位老师前往学习。”

章承阳。

闻宇的脑子轰地一下塞满了,使他动弹不得。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莫名的预感,这种恐怖的预感逼得他不能呼吸。他拔腿就往教学楼里面冲。长长的走廊,瓷砖倒影出他仓皇奔跑的影子。他冲到七班门口,一刹那间,呼吸和心跳瞬间凝滞。

晨间班会时刻,章承阳就站在讲台上,对着一整个肃穆的班级在宣布着什么。

闻宇停在门口,瞪大眼睛,气喘不停。少顷,章承阳听见响动,转头来看见他,原本波澜不惊的脸上瞬间风起云涌,幻现出许多种复杂的表情。闻宇见他唇齿间要哭似的扯出一个笑容,直面他快步走下讲台,朝呆立在原地的自己迎上来。

教室里炸开一样,迸发出许多嗡嗡的议论声。

闻宇盯着他逼近的脚步,一股腥气突然从胃底向上翻。快速奔跑使他未全然消化的早餐全都反到嗓子眼,头剧烈疼痛,像钢钻凿开了脑门。章承阳只看到闻宇的脸一瞬间苍白,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就看见他转身向后,跌跌撞撞地向另一个方向跑开。

“闻宇!”

章承阳追过去,看见闻宇冲进了男厕所。他跟着进去,空荡荡的厕所里,只剩下闻宇在某处角落,传来压抑的反胃声。

他默默站在入口处,一言不发。反胃的呻吟绵绵不断,从何处伸来,用细细的指尖死死扣住了章承阳的命门。仿佛已经吐到没有东西可吐,闻宇所在的地方,传来低声的抽气。压抑的抽泣声,间断地,抑不住几点崩溃的嗓音,短促且颤抖,把空间和空间之间,光影和光影之间,削的尖利无比的身影和重锤似的蜷成一块石块的身影之间,剖出一条无法愈合的大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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