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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在说我

编排【第三章】

“车里有止痛药,实在不舒服可以吃几颗。如果饿的话,我下去给你买点面包垫垫,回去做点养胃的东西。”

章承阳把钥匙插进锁里扭了一圈,引擎饱满而温柔地律动起来,声响才好歹缓解了车里的尴尬。像是自顾自地言罢,他扬起脸,注视着后视镜中把头抵在窗沿一动不动的闻宇。

“你这病去医院看过吗?怎么两次见你都在吐。”

闻宇受不了章承阳就这样把这种对于自己来说地动山摇的遇见说得这么轻松:“开车。”

“你这样子……去医院吧。”章承阳任引擎发动着,侧过身来专注地望着他。

“不去。”

“那你想去哪里?我平时住学校,家里没人气儿,找起东西来挺麻烦……”

“去我家。”闻宇一出口就后悔了,接下来他该把自己的地址暴露出去了。但章承阳并没有问。

“别靠在窗沿,车开起来震到头,容易晕。”

他只是交代完这句话,就默默地转回身,还特意调了下后视镜,使闻宇一抬头不会看到自己的脸,随后,平稳地把车开了出去。

窗外风景如水往后流逝,他们沉默地逆流而上。闻宇终于转过头来,神情复杂地望着章承阳的后脑勺。时间真是打磨人,他印象里章承阳从不会说这么多话。他只会像刚才请假一样,对着年级主任言辞简短地说明缘由,大体是闻老师病了我送他回家,十个字嫌多。从被扯着手臂拎进办公室,到准假后出门打卡,闻宇都只能迷茫地跟在他脚步后面,像个按图索骥的规矩演员。他的确不想如此,但面对章承阳无微不至的样子,他委实一点反抗的意识都没有。

孬。闻宇狠狠地捏了一下掌心。

估计是闻宇心理活动太吵,章承阳回过头来时,还捕捉到闻宇未完全收拾干净的情绪的残余。闻宇一如既往一脸不甘的样子让他有点好笑,仿佛这五年的缝隙都只是一个短梦,一切如旧。等红灯时,他甚至用手指顺次敲打方向盘。

“你有什么忌口的东西?”

“没有。”

“可我记得你以前一点葱花都不能……”

“没有。”闻宇恶狠狠地重复。

章承阳用喷薄的气流笑了一声。

闻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注视窗外。他不愿意再跟章承阳说话。言多必失,他愈是说话,那些原本已经尘封打包的自我就会愈加松动,最终,以防不胜防的趋势解散开来,把他所有的不堪都赤裸裸地展现在章承阳面前,输得裤衩都不剩。

闻宇家离学校不远,五分钟的车程。是一个老式居民区, 是他爸妈几十年前在本市购置的,出国之前他就住这儿。他前阵子回国后料想他们也不愿意见到自己,只是只会了他们一声,而自己实在是别无去处,就只好自作主张砸开门锁,搬回了这间房子。所幸他们还没有把房子再度转手出去。

房子很旧,光凭千篇一律的外表就能猜到其中平仄的内容。陈旧的砖块,蓝色玻璃的窗户,极易在一场大火中被引燃的木制家具,以及水洗多次,或者是久积尘埃的上世纪图样的窗帘。

闻宇曾经相当佩服章承阳在许多个黑得摸不清的夜晚,准确无误地把他那辆不小的牧马人停进两栋一模一样的住宅中间,并且在不会引起敏感的声控灯注意的情况下,在漆黑的楼道里塞给他一个吻。

那都是以前。闻宇开门下车前,受了这往事的驱动,不由自主地扔下一句话:“没想到你还记得路。”

他完全是当诀别讲的。

但他没料到章承阳熄了火,从另一边走下来,一副久留的姿态。他摘下眼镜,用指尖揉了揉鼻梁,再重新戴上,不经意回答:“我每个月都来。”

须臾,闻宇甚至搞不懂他的时态。于是他讪笑着打算终结话题:“以前的事就……”

“不是以前。”章承阳绕过他,反客为主地朝楼梯口走去,说。

闻宇仿佛被捅了一刀似的,把鲜血咽到腹腔更深处。

 

西尔维娅开的门。看到章承阳的第一刻,她尖叫着把门关上了。厚重的铁门碰地一声就迎着章承阳鼻尖处关紧,砸得他一愣。闻宇心说不妙,赶紧上前拍门:“西尔维娅,是我。”

“天汪改地虎?”

“……宝塔镇河妖。开门。”

有些锈的铁门上隐约反着章承阳超然物外的脸。几声响动后,西尔维娅怀疑的脸出现在门后:“Is he the man hurt you badly?”

闻宇脸扭曲了一下,“You’d better speak Spanish.”

“Sí.”章承阳回答。

闻宇和西尔维娅的表情都有所崩塌,前者更是瞪着眼睛,回头去看他。但章承阳只是礼貌地点点头,绕过两人,熟门熟路地,径直走进了厨房。

“……我们下回学学克林贡语?”

“……Deal.”

厨房里没有一点烟火味。章承阳皱着眉打开冰箱,把一罐罐冰啤酒冰可乐全都拿出来,摆到桌上。闻宇胆战心惊,有如面对家访老师一样,乖乖守在门边,看着自己的存货被抽样评估。最后,章承阳终于刨出一袋红豆,如释重负:“红豆没必要放冰箱。”

“啊?”

“冰啤伤胃,可乐杀精,你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闻宇听出他声音里隐含的笑意,抬起头,正对着章承阳温柔的眼睛。他心里咯噔一下,把眼神死死贴到墙上:“混吃等死。”

章承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高兴,或许是许久之后,能够再度以和平的方式踏入了这栋堪称闻宇的内核的建筑物,而不是在五年来的许多个月里,在黑夜里偷偷摸摸地来,坐在他家封尘的门口,喝完几罐啤酒。又或许是他明白,一直没有人尽职尽责地照顾闻宇,这说明他完全拥有关怀的立场和机会。但想到五年间,闻宇在他不知情的时间里过着怎样不知情的生活,他的笑容便重又敛回心底。

闻宇早已经被他阴晴不明的表情弄得慌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砖的花纹,身体左右颤抖似的摇摆了几下,就匆匆告退,逃回了客厅。 

西尔维娅啃着鸭架,端坐在沙发上。闻宇逃难过来,和她并排坐在一起,一时间,客厅里只剩下厨房隐隐约约传来的电饭煲电流声。

剩下的时间里,闻宇满脑子翻江倒海。他本来应该远远地把章承阳赶走,就像之前他选择远远地保持距离那样,但眼下这些微小的岐路,不经意间把他重新拉回了背道上。他愣愣地盯着不断绕圈的时针发愣。时针过于愚蠢,本以为自己已经走得地久天长,结果还只是在原地打转。不多时,西尔维娅啃完了鸭架,也默然蹭近来,挨着他。两人像沐浴在细雨中的革命烈士雕塑一样,久久地坐着。

半个小时后章承阳走出来时就看见这副凝滞的场景。他摇摇头,走到闻宇身前,一股浓重的烟味儿激得闻宇一个激灵:“你抽烟?”

“有点困,”章承阳把手落在他柔软的头发上,不顾闻宇一瞬间不适应的颤抖,自顾自怀念似的揉了揉,“锅里有红豆小米粥,自己盛来吃,没泡过的红豆没炖透,凑合一下吧。好好休息,我还有课,先走了。”

果然,隐约飘出的淳朴香味把闻宇肚子里一连串深埋的的地雷钩子都拉了起来,挨个儿爆炸。闻宇全身僵硬,不能动弹。直到章承阳关上门的声音传来,他才抽筋一样挺了挺脊骨,轰然转醒,仿佛章承阳的离去给他赋予了灵魂,纵然这个灵魂也许破洞百出。

而西尔维娅目击了全部过程。开朗到有一点大条的女孩儿最终没能说出一句复杂的中文。她只是默默地看着闻宇怅然的脸,开口问道:“You still love him, don't you?”

闻宇瞅着她,双眼空洞,俄而,由嗓子底挤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音节像哭腔,满是无处倾倒的种种麻木或者是深情,以至于西尔维娅一对上他的眼睛就有所动容,伸开手抱紧了他正不为人知地发抖的肩膀。

“Forever.”

 

章承阳最终还是没能赶上第三节课。待他赶到学校时,还剩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节课。由于事先通知了科代表,此刻整个班都在索然无味地翻着数学书。经过闻宇这么一折腾,章承阳上课的心思全无,只是象征性地在组别之间转悠了几圈。

“同学们对课本和对我们班级的未来,或者对我个人有什么不解的地方,可以到教室外面来问我。”

章承阳在教室外的辅导桌上坐下,掏出手机就开始查各种养生菜谱。从前是闻宇热衷于做这事儿,并坚持不懈地实验着,而他一直嫌小家子气。闻宇走后,他自己反倒入魔似的翻遍了全网的菜谱,仿佛就此能够找到残存的一点点维系。直到今天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做的这一切,潜意识里都是为了闻宇准备的。他一直都下意识相信,闻宇总有一天会回来。因此,他乐此不疲。

班里有一点骚动。没等章承阳抬头探视,就看见一个貌似意见领袖的活泼女孩跑出来,小狗一样趴在他身边的桌子上:“老师老师。”

“嗯?”章承阳收起手机,侧过头定睛看她。

“今天那个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吗?”

“是,帅吧?”

女孩被他的直爽震慑了一下,浮现出害羞与尴尬并举的笑容。

“帅帅帅,特别帅,听说他是同性恋哦。”

此言一出,原本在教室窗口边缘似有似无探看的眼睛全都紧紧地贴在了窗户上。

章承阳觉得心里的血洞被人一拳头伸进去搅:“胡说什么……”

“是真的,”女孩亮着眼睛,“他们在贴吧里看见关于闻宇的讨论帖,底下有人回复说他有暴力倾向,以前还被传过是同性恋,猥亵男学生什么的……”

接二连三的话语如同接二连三的钝痛,章承阳捏着手机的手指节泛白。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打断一下。他是你的老师,不要直呼他的名字。还有,你想借此说明什么?”

“我们觉得让这样一个人教我们是不是不太好呀,毕竟我们是理科班,男生比较多,我们打算写封联名信到校长那里去把他换掉……”

莫一帆说着说着就觉得周身的空气有些变质。而自己新晋的班主任正面无表情,用她此生从未见过的冰冷眼神注视着她。她发现他的眼睛形状很好看,收得一丝不苟的眼角在擦得光亮的镜片后面,储蓄了他身体里所有的情感,通过凸片镜,聚焦在她变了形的镜像上。她有点慌,渐渐停了下来,试探性地沉默着,胆战心惊地,不敢抬头看她的老师。

章承阳怒极反笑,把手机不轻不重地放在桌面上。这一放尘埃落定,让莫一帆胸腔里的气整个跳了跳。

“我要教给你的第一课,就是自主判断,”章承阳一字一句地说,“别人的传言只是真相的一部分,偏听偏信的人,不会拥有自己完整的价值观。我想你还没有接触过闻老师这个人,就没有立场去指责他。”

“可那都是有新闻……”

“作为班主任,我无条件信任任何一个分派与我合作的老师。作为闻老师的旧识,我能从个人情感的立场出发,保证闻老师的人格。而你们,作为学生,信任老师是入学最基本的前提,并且,以致高在全省乃至全国的信誉来看,不可能容许一个道德有污点的人存在于教书育人第一线。既然闻老师回来,能被派予教授我们这个姑且优秀的班级,一定有他自己的能力和人格魅力。就私心而言,闻宇是我的人,你们要写联名信请辞他,就先把我一并辞掉。”

教室内外都死一般沉寂。章承阳深吸一口气,慢慢把自己心脏的起伏平息下去。下课铃悠然响起。在最初的几秒里,整个走廊都寂寥无声。

“还有什么问题吗?”他转头面向教室,以不大不小,但足以威慑全场的声音问。

莫一帆使劲摇摇头。

“好好上课。”章承阳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往办公室走。

走了好几分钟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要走去哪里,从头到脚无一不是恍惚。从前他美好地揣度过,所有自以为是的伤害都可以跟随时光一并抚平,岂料伤害是能够传承的。归根结底,闻宇身上所有的阴影的罪宗就是章承阳自己。他外表漠不关心,却从来懦弱,至今依旧。他没有勇气面对学生们那双双眼睛点头说,同性恋我也是,其实闻宇现在的境况始作俑者都是我。而对于自己,他最大的牺牲就是夹带在一列教书育人的崇高语句中,那心虚的、不为人所察的一小句宣誓占有,于整个情形像轻石入水,惊不起任何能够扭转局面的波澜。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话是拉了闻宇一把,还是把他往深潭里继续拽。

闻宇到底是怎么活过在他亡命般不顾一切出逃前的那段岁月的?章承阳闭上眼睛想着,想法速冻成冰,死死盘结他的心头。至头至尾,他都只是顾及着自己,从未侧过头哪怕一眼,去关心他身侧后方的闻宇的生死。就算这样,还依旧在心理上占着高地,醉心于自己付出的一点点换回的磅礴的感情。闻宇让他先走,他便毫无牵挂地走了,永远不会看见闻宇在身后替他挡下的深渊和荆棘。

然而最后仍旧沦为不堪的结局。

“畜生。”

章承阳陷进办公室的座椅里,脱下眼镜,撑着扶手的右手紧紧捂住疲惫的双眼。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甚至期盼闻宇留下的私心也丑陋不堪。他应该长远地与闻宇分道扬镳,或许五十年后还能坦诚相见。但须臾他睁开眼睛,面对着漆黑的电脑屏幕,双眼熠熠,仿若常年浸泡在海雾中的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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